
盛極必衰既已是人生至理,而「 否極」卻又不一定會「泰來」
作者:楊昌年 摘自聯合報
多年前筆者在中學教書,月入四百餘元,吃不飽而又餓不死。開始戀愛了,而戀愛是必須要有點經費的,既然省無可省不能節流,那就只好設法來開源,去當家教。東家住在濟南路美輪美奐的一幢豪宅,男女主人和他們的寶貝兒子,三個主人之下:廚師、司機、門房、女佣一大堆。只要那嬌貴的女主人嚶嚀一聲,立刻就有下走趨奉。每天賓客不斷,門前車水馬龍,端的是朝朝宴飲、夜夜笙歌。使我這一介寒儒大開眼界,不斷地以「大丈夫當如是也」自勉。
我的學生就是他家的那個寶貝,十多歲的中學生,白胖如豬而又其笨如牛。這小子的偉大處是在他的成績單上一律呈紅,確真是我人之患生涯中精采的「僅見」。教到這塊廢料,無異是拖牛上樹,太累。
所以不忍辭者,惟束脩之優厚故耳。時間稍久,終於被我找到了訣竅:這小子就因為痴肥,一張嘴老是閉不攏;嘴既不閉,注意力就不能集中;我教、他聽,左耳進右耳出,完全白廢。好!上課之前我先藏一塊泥巴在手,一見他張嘴就往裡塞,搞得他緊張兮兮一直閉緊嘴巴,注意力就此逐漸習慣集中,就這樣,成績單上的紅字也就逐漸變藍了。
一直沒見到被我心儀的男主人,這一天見到了,是個蒼白、瘦削的中年人。他很客氣,對我說:「楊先生,今天我有十五分鐘時間,我們談談,好不好?」我當然是至感欣幸。開始交談,他說:「楊先生,你知不知道,我很羨慕你!」
幾乎要冒出一句廣東話「有沒有搞錯?」了,這富商竟然羨慕我這窮書生!一身之外,就只有幾本破書,住在學校單身「斗室」裡,一床、一桌、一椅而已,四壁蕭然,牆上連個掛╴都沒,因為沒什麼衣物可掛。
他問:「你睡得還好吧?」對!我是睡得很好,一躺下去不知東方之既白,聽到鐘聲再起來也不遲,反正就在學校裡沒幾步路。這就聽到他感傷的自述:「我!每天能睡一小時,半小時,就算是不錯的了!」諒來他的財源滾滾必與風險巨大適成正比,說不定是走私海洛因,或是黑星手槍之類的,不好問。唉!豪奢排場,錦衣玉食固然不錯,但長久的、嚴重的失眠,可也不是滋味。一次對話之後,使我那艷羨之心減低了不少。
教了一年,戀愛成功,那小子已能順利升級,我也就辭館了。又過了半年,有一天在路上遇見他:穿著條短褲,拖一雙木屐,夸啦夸啦,臉色已不再蒼白,人也好像結實了些。是他主動叫我:「楊先生,你還記得我嗎?」就在我的怔視中聽到他簡明的敘述:「事業垮了!老婆跑了!兒子受不了苦,死了!只是,睡得還不錯」
這,就是《桃花扇》中的「眼看他起朱樓,眼看他宴賓客,眼看他樓塌了」只是,使我難以置信的是,為什麼會這麼快?又或許並不是很快,那敗亡的因素早已在他逐漸興盛之際醞釀滋長,只待在癰爛潰決之時轟然爆發。想起先秦李斯,在他遭禍時的刑前慨歎,也曾記起師門荀卿的「物禁大盛」之誡。只是如李斯這般的才智之士,也難免物欲、權力之累。知進而不知止,人性中的昧於自知,看來真的是很難避免。
盛極必衰既已是人生至理,而「否極」卻又不一定會「泰來」。筆者以為:我們是否只要能常保有一種「向上」的感覺就好,想要避免那種由三十三天急降到十九層地獄的慘痛,可行的預防之法,也許就只有在「過程」之中,盡力去克制欲念的膨脹吧!
【2001-10-29/聯合報/37版/聯合副刊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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